葉英起床後和往常一樣在庭前練劍，一招一式往來如風，四季劍法在手中已渾然天成。一盞茶後他收劍入鞘，目光淡淡朝角落掃去。拐角處連片衣角都沒露，他卻知道那裏有人，且是熟悉的氣息。

烏黑的眸子先是趴著墻壁看了一眼，見真的被發現了，只好走了出來，“少莊主好。”

葉英垂眸看著走到面前的小丫頭，靜靜等著她的下文。

“以後不惹娘親生氣了。”

“我會管好笨笨不讓它亂跑。”

“不給少莊主惹麻煩。”

靜姝絞盡腦汁想著還有什麽該說的，腦海裏想起顧心蘭絮絮叨叨跟她說的那一大堆話，有一句好像是“你也是個小姑娘了，怎麽能讓少莊主抱回來”。

“還有……以後自己走路，嗯……不用少莊主抱……”

原本還在認真聽靜姝信誓旦旦承諾的葉英忽然低咳一聲，平直的唇輕抽，“知道了便去做吧，言出必行。”

“好。”靜姝點點頭，烏溜溜的眼睛擡起來偷偷看了他一眼，“少莊主別生我的氣。”

這丫頭還惦記著昨晚他說要生氣的事呢。葉英在心裏輕嘆，雖然心思成熟，但歸根到底還是個小孩子，他揉了揉那一頭青絲，“不生氣。”

小嘴登時松了口氣，靜姝擡起頭眨眨眼，“謝謝少莊主。”

葉英生辰過後一月便是年關，藏劍山莊最熱鬧的時刻莫過於此，可靜姝不喜歡那般吵鬧，這性子也不知是像了誰了。外頭鞭炮聲震天響，書房裏一個坐在案前一個趴在窗邊，全當沒聽見，顧心蘭每每看見都哭笑不得。

雖然她在吳昀那兒學了近一年的時間，但古文用詞晦澀難懂，真要看起名家經典來還是很多字不識的。若是靜姝看葉英有空，便會壯著膽子去問，若是葉英不在，她就抱著書跑去學堂問吳昀。

葉暉到落梅居裏閑坐的時候很訝異，“可惜了是個女孩兒，要是個男孩子說不定還能去考科舉。”

不過，藏劍山莊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葉孟秋棄了三代以來功名之心的緣故，雖然也教弟子識字，卻一直崇武不崇文。

葉煒來的時候態度就大不一樣了，他多半是想找葉英比劍，但葉英卻不予理會，葉煒便將目光放到那個趴在窗頭的小女孩身上，“這是誰，怎麽在大哥的書房裏？”

黑不溜秋的眸子只盯著書頁，靜姝完全不睬在旁邊圍著她轉的葉煒。葉煒覺得奇了，作勢要去拿她手中的書，那雙烏黑的眼睛立刻瞪得大大的，擡起頭就看見一個比她大了好多的少年。

這張臉靜姝認得，葉英的弟弟，那個爬到樹上去抓笨笨的人，她抱著書腳底抹油似的竄到葉英背後探出頭來，小腦袋一歪，後知後覺記起要問安，便不情不願地道了句三公子好。

葉煒笑了，“大哥，你從哪兒收來的丫鬟，怎麽這般有意思？”

“這是蘭姨的孩子，別擾她。”葉英示意靜姝先去別的地方，隨後他便站在房門口看著庭前的草木，直到葉煒覺著無趣離開。

葉煒一走，靜姝便抱著書從角落裏鉆了出來，看著他掃興離開的背影，“少莊主為什麽不和三公子比劍？”

“三弟本就是刻苦勤修之人，戰或不戰都不會改變他的習劍之心。”葉英眸光淡淡的，“且我與三弟都是葉家兒郎，勝負在我二人之間，並沒有太大意義。”

他說的話靜姝有些不太懂，只能理解為葉英是擔心葉煒輸了之後臉上不好看，才沒有應戰。

等到靜姝把四書翻完，又是一年盛夏，她從架子上拿起一本《詩經》，習慣性地靠到墻邊坐下。

葉英在庭前練劍，自葉家輕劍術之後葉孟秋又教了重劍之法，重劍的斤兩是輕劍的十數倍，這幾日他都在潛心鉆研將內力融匯於重劍的技巧。

靜姝見過葉英悟劍時心無旁騖的樣子，便很自覺地不去打擾，只會偶爾在他收劍以後晃著小腿跑上前遞毛巾。汗水沿著那雙清雋的眼眸細細鋪開，額前印著的五片梅瓣似是更加鮮艷了，靜姝眨眨眼，笑了起來。

接過毛巾擦了擦汗，葉英見小巧的瓜子臉上彎著一雙月牙，神色微松，“笑什麽？”

“咦？”靜姝似才發現一般，揉揉自己的小臉，“有嗎？”

臉頰被揉得紅白相間，那雙烏黑的眸子卻笑嘻嘻地又彎了起來，小腿一溜煙就跑回了書房，探出個腦袋來煞有介事地說：“沒有哦沒有哦！”

對此，葉英啞然失笑。

落梅居的下人發現靜姝在葉英身邊待久了，他們經常能在那位表情淡漠的少莊主臉上見到一些罕見的神色，倒也不是個冷若冰霜的主子。

一日，靜姝照舊在書房看書，黑亮的眸子忽然擡頭看了一眼在案前練書法的葉英，頓了頓又馬上垂下去。

臨完一帖，葉英放下筆，喚了坐著旁邊的靜姝一聲，等小丫頭抱著懷裏的書走來才緩聲問，“何處不懂？”

“這是什麽字？”靜姝一指書中，一女帶一朱，比之兄弟姐妹的妹字多了未上一撇，她不認得這個字。

葉英的視線一楞，轉而將靜姝眼中疑惑看得分明，她是真的不認識，“靜女其姝。”

“哦。”靜姝低下頭認認真真地又看了幾眼，忽得一擡頭，“啊？”

“靜姝。”葉英耐心地重新念了一遍她的名字。

她驚訝地瞪大了眼，“那我豈不是……一直都寫錯了。”

她自幼只聽別人這麽叫她，吳昀帶她識字時接觸的第一個shū字就是書，她便以為自己名字裏的姝是那個書。且吳昀也沒覺得這樣有什麽問題，見她如此天資聰穎只以為是能靜下來看書的意思。

“那……那這句詩是什麽意思？”

葉英低頭看了眼書上的文字，再看靜姝那張明艷的小臉，平靜的表情忽然露出一絲古怪，唇角抿得直直的，半晌也不見說一句話。

靜姝見葉英不說話，以為他走神了，眨眨眼，“少莊主？”

“……你需自己參悟。”

楞了楞，葉英對她向來知無不言，言無不盡，像這般讓自己參悟可是頭一回。靜姝瞅了瞅自己的名字，又瞅瞅葉英，心裏升起一個荒誕的想法：難道他也不知道嗎？

為表示自己的善解人意，靜姝沒戳破葉英居然也有不懂的東西，抱著書在角落裏裝作認真參悟的模樣蹲了一會兒就跑了出去，少莊主不懂，先生總該懂的。

葉英看著那從眼皮底下光明正大溜走的小小背影，大約也猜出靜姝去了哪裏，他捏了捏眉心，清冷的眸中滿是覆雜。

靜姝跑到學堂，吳昀正在給一眾弟子講學，她便在外面乖乖候著，等到中途休息的時候才溜進去禮貌地喊了聲：“先生。”

“靜姝，你來啦？”吳昀笑瞇瞇地看著懷抱《詩經》跑來的小丫頭，“四書讀完了？”

點點頭，靜姝上前，“先生，靜姝有一字不識，想請先生詳解。”

吳昀習慣了她時不時跑來問東西，倒也直爽地把靜姝攤開的書冊接了過來，“哪個？”

“這個。”靜姝小手一指，“先前不知，今日問了少莊主才知這方是我名裏的姝字，可他卻又不同我解釋，請問先生這是何意？”

“咦？原來是這個姝麽？”吳昀也是微微訝異，“靜女其姝，少莊主給你起的這名字倒是別致，只不過……”

眨眨眼，靜姝見吳昀臉上出現同葉英一樣的古怪神色，“不過什麽？”

靜女其姝，俟我於城隅。愛而不見，搔首踟躕。

這可是一首……愛情詩。

“沒什麽，少莊主是在誇你可愛漂亮呢。”覺得跟這麽小的孩子說這個會引入更大的迷惑，吳昀簡單解釋以後便把書遞了回去。

烏黑的眸子倏地亮了起來，“真的？”

吳昀點點頭，就見她興高采烈地回去了，想想靜姝在落梅居裏非同一般的地位，看來少莊主對這個女孩兒當真是格外寵愛。

靜姝跑回落梅居，葉英還在書房裏，姿勢同她方才離開的時候差不多，見靜姝蹦蹦跳跳回來身體頓時僵硬了些許。

她抱著書來到案前，小臉笑嘻嘻地盯著葉英看，“謝謝少莊主！”

輕咳一聲，葉英垂眸避開了視線，也不知吳昀同她解釋了些什麽，還是不要深究為好，當初他也是剛好翻到那一頁便取了這兩個字做名字，其中含義也是後來才懂的，“弄明白了就去坐著吧。”

“少莊主也很漂亮！”

葉英楞住。

“咦？不對，漂亮好像是用來是形容女孩子的……”靜姝後知後覺地歪了歪頭，在腦子裏搜刮著她看過的字詞，“唔，應該是玉樹臨風、一表人才、英俊瀟灑、風流倜儻、儀表堂堂、翩翩君子……”

忍不住擡手壓下那顆還在倒豆子似的往外冒詞語的腦袋，葉英用力抿了抿唇，穩住忽然加快的心跳，“要看書便去坐著。”

烏溜溜的眸子一轉，彎起一方璀璨星辰，“好。”

見靜姝乖乖坐回窗前看書，葉英暗暗調勻了呼吸，耳尖尤有一絲不自然地發熱，平時雖然迎接外客時收過不少客套的讚美之詞，但是這同靜姝嘴裏說出來的感覺完全不同，只覺得十分……一言難盡。

沒過多久，葉孟秋身邊的妾室傳出懷孕的消息，第二年藏劍山莊又添了個小公子，取名葉凡。算上前面的四個，葉孟秋膝下已經有了五個兒子，加之近年來幾個已經長大的兒子漸漸露出鋒芒，他再不覺得藏劍山莊後繼無人。

又過五年，另一名妾室又生下個女兒，這讓葉孟秋大喜，然喜不過一刻，那新生的輕微呼吸就弱了下去。

那天，靜姝從未見過臉色如此凝重的葉英，她站在顧心蘭身後看著那一身挺拔的黃衣躍上快馬遠去，“娘，大小姐的病很重嗎？”

顧心蘭亦是愁容滿面，“唉，聽說現在全靠各種名藥吊著一口氣，但願能堅持到幾位公子把神醫聖手請來吧。”

她站在山莊門前的臺階上，看著那道黃色的背影如風一般消失在西湖的夜色裏，烏黑的眸子微斂，跟在顧心蘭背後走回莊內。

藏劍山莊大小姐葉婧衣剛出生便氣息衰微，葉孟秋三個年長的兒子連夜出門，將萬花醫聖孫思邈，聖手孤針盛長風，兩湖卓怯病皆請來共同為其診治。

靜姝聽著窗外侍女的小聲議論，頭一低繼續打掃書房。她在書房裏看了幾年書，閑暇時自請整理書房。反正她都是在書房裏待著，只要不礙著葉英觀書習劍，顧心蘭便隨她去了。既是靜姝自己提出來的，葉英也沒說什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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